葬礼随想:生死、亲情与生命的归处(长文)
2025-11-05
作者:尘灰弟兄
来源:雅博网作者我也要投稿

书上说:“往遭丧的家去,强如往宴乐的家去,因为死是众人的结局,活人也必将这事放在心上。”
可在我看来,能因他人葬礼反思自身结局、重新审视人生意义,实在不易——这需要一份通透的智慧。
多数人即便见过再多生死,也难被触动,依旧“犹把来日当长物,独忘此身终归土”:叹息几句、感慨几句,转身便继续推杯换盏、海阔天空,在注定归于虚无的事物中打转,仿佛自己的生命无限绵长,眼前琐事皆为无价珍宝。
然而,眼所能见的一切终将过去。无论穷人富户、君王乞丐,都将在时光的河流中殊途同归,死亡是无人能摆脱的定命。正如雨果所言:死亡是世间最伟大的平等。
书中亦总结:“虚空的虚空,虚空的虚空,凡事都是虚空。人一切的劳碌,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,有什么益处呢?一代过去,一代又来……已有的事,后必再有;已行的事,后必再行。日光之下,并无新事。”
那天突然接到大姑父去世的消息,我没有太多惊讶。他年近八十,身体本就不算健康,又长期住在养老院……。
心中虽有伤感,却谈不上太过悲伤,因为人与人的感情终究要靠交往积累维系,即便有血缘纽带联系的亲人,若常年不见、少有往来,亲情也会渐渐淡漠稀疏。我早已记不清,上一次见大姑父是多少年前的事了。
作家杨绛曾说:“当你身居高位,看到的皆是浮华春梦;当你身处卑微,才有机缘看到世态炎凉。”于我这般在绝对底层长大的人而言,俗世中除了父母,难有真正深厚的亲情。若能维持正常的人情往来,凑到一起时能保持表面的尊重与问候,已算得上不错的亲戚关系。
说起大姑父,倒勾起不少陈年回忆。他的一生,恰应了“三起三落过一生”的老话:有过几度辉煌,却也饱尝落魄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,他就开过饭店、旅店,买过客车,还曾去过台湾——他父亲在那边,也让他沾了不少光。
记得有次他从台湾回来,连说话的口音都变了,是当时时髦的港台腔,一句“饭后水果的啦……”,让习惯了“媚富”的亲人们不得不另眼相看,招待得格外热情,仿佛接待外宾般不敢怠慢,生怕错过他口中“招商引资的大项目”,即便最后多是一场空,也觉得“没搭啥”。
可他吃喝无度、赌博成性的习惯,早已注定了落魄的结局。
即便如此,大姑家仍是童年时我十分羡慕的家庭:很少听说他们两口子吵架,更让我在意的是他家的孩子——在我眼中,他们耀眼得高不可攀。倒不是他们有多盛气凌人,单是那股阳光劲儿、闯荡劲儿,就让我自惭形秽,觉得我们不属于一个世界,甚至不在一个层次。若说他们是阳光下的百灵鸟,那我最多只是躲在夜色中的小猫头鹰。
或许,那便是生长在相对文明的环境中,才会有的独特气质:和睦的家庭、富裕的童年、父母的尊重、旁人的夸赞,孩子怎能不自信?
被父母“举在头顶”的孩子(这里的“举”并非毫无原则的溺爱),不会在任何人面前矮一头;反之,被父母“踩在脚下”的孩子,在任何人面前都会生出自卑。
现代语境里,父母对儿女的“托举”,我认为不止是经济层面的支持,更重要的是人格与精神层面的滋养。
原生家庭的财富或许不会伴随一生,但自由温馨的氛围带给孩子的幸福感与安全感,定会成为他撑过人生风雨的力量。
尤其是大姑家的二哥,他只比我大一岁,从小就是众人眼中“会说话、会来事、人见人爱”的小精灵。父亲常津津有味地讲他的“光彩事”,特别是他在酒桌上给客人倒酒的模样。却从未意识到:几乎同龄的我们,家里来客人时连上桌吃饭的资格都没有。我们也早已习惯,客人来时躲在厨房,不露面、不说话,那份带着极度自卑的“羞耻型人格”,或许就是这样慢慢形成的。
印象最深的一次,是四姑家的表妹(比我小三岁)、三姑家的表弟(与我弟弟同岁)、二姑家的表哥(比我大两岁)来家里做客,即便都是同龄人,我和弟弟依旧没能上桌吃饭。
那时我们心里满是不解:原来同龄人,也能比我们“高出一等”?
成年后偶尔跟父亲提起这件事,他仍觉得自己做得对。在他眼中,无论国家还是家庭,都该有“尊卑”之分,而非人人平等。许多我看来不合理的事,在他那里都是“天经地义”,家庭如此,社会亦如此。
即便见过别人家的不同,他也从不反思,理由不过是“从来就是这样”或“很多人家都是这样”,接着便又讲起自己小时候如何如何……。
每当这时,我总会想起鲁迅的话:“从来如此便对吗?”也会想起巴金所说的:“当你深入了解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时,你会发现,他们的思想,配得上他们所受的苦难。”
不必走远调查,单是与我五个姑姑的家庭对比,便能得出大致结论:通常富足的家庭,相对更文明,对孩子的尊重与爱也更多;反之,越是贫穷的家庭,往往越“野蛮”,对孩子的尊重与爱也少了许多——至少在我目之所及的范围内,大抵如此。
除了大姑家,四姑和五姑家的条件也比较富裕,且两家都只有一个女儿,简直是奉若掌上明珠。
五姑家的妹妹比我们小很多,我对她的事了解不多;四姑家表妹的“光辉往事”却听了不少,最具代表性的一件,还是父亲亲口讲的:有次四姑家来了客人,待客的宴席表妹没赶上(大概是当时不在家),便生了气。四姑父为了安抚女儿,不仅道了歉,还亲手为她做了一桌子她爱吃的菜——我至今还记得,表妹爱吃骨头肉。
父亲讲得绘声绘色,仿佛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,却没说清是表妹的“任性”好笑,还是四姑父在孩子面前的“卑微”滑稽。可我每次听,都笑不出来,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滋味:我知道,那份“任性”,是用许多爱浇灌出来的。被爱的人,在爱她的人面前总会多几分任性,而非战战兢兢。原来,一个人可爱,是因为他有一个被爱的童年。
我回想这些,并非责怪父亲——他也是时代的受害者,是个可怜人。很多时候,人能了解的知识并不取决于自己的意愿,绝大多数人都在复制上一代,再“粘贴”给下一代,从未意识到前人的错误与自己的欠缺,更不会考虑如何帮孩子建立独立的人格。
这次在大姑父的葬礼上,我见到了不少亲人。最先遇到的,是和我们一起坐弟弟车去的二姑家大哥。
二姑和二姑父已去世多年,他们家与大姑家一样,也有三个孩子,也是两儿一女,女儿(我的表姐)多年前因癌症离世,二哥在外地,不知为何早已与我们断了来往。
弟弟的车原本只有我、父亲和他三个人,还空着两个座位。大哥家离我家大概十公里,他自己有车,却觉得“一个人开台车有点浪费”,便想坐顺路车得了,不然一趟车的费用,怎么也得一两百块。
他常年开大货车,说现在不怎么跑远路,每个月去掉保险能挣八千多,嫂子在食堂工作,收入也不少。儿子前不久刚结婚,他们给买了一百多万的房子,如今“大事完毕”,过得轻松安逸,也是令人羡慕的生活。
虽只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,但常走的路段在修路,我们便走了高速。早上六点出发,到殡仪馆时刚七点多,除了大姑家的大姐、五姑和五姑父,其他人都还没到,我们只能先在停车场等。
五姑和五姑父都是热心肠,前一天下午就到了;据说四姑家表妹也提前来了,却只“点了个卯”就没影了,不知去何处潇洒了,也没办法,谁让人家“朋友遍天下”呢。
五姑是个爱赶时髦的人,刚见面就给大家展示最近买的保健品:“这效果,嘿!绝了,你们看我这脸……,我前前后后都花了十多万了!”
说着又掏出一个小瓶子,凑到父亲面前压低声音问:“你猜这一瓶多少钱?一万多呢!”
提起保健品,便不得不说当下的环境对老年人实在不算友好——欺骗老年人的勾当随处可见,针对不同经济条件的老人,都有对应的套路。
得多有见识的老人才能防得住?况且这里的大多数老人,本就没什么见识,也缺乏逻辑思维……。
似乎看到父亲咧了咧嘴,没说什么,五姑又指着父亲的嘴大声说:“大哥啊,你也把牙镶上吧!不然看着多老气,跟八十岁似的。你自己有钱就花,别用儿女的钱!”
说着张开嘴,指着自己的牙:“你看我这牙,新栽的,一颗三千多呢,效果跟镶的就是不一样!小强(她女婿)栽的一颗,都八千多呢!”
五姑家的条件确实好,两口子有钱有时间,身体也硬朗,更难得的是,他们几乎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中,婚姻最幸福的一对——夫唱妇随,在家彼此欣赏,在外彼此惦记。
据说当年五姑父去他父亲家,赶上吃“油滋了(东北方言,指炼猪油剩下的油渣)”,临走时用嘴含了一块,一路跑着回家给五姑吃;还有次他在我家吃油饼,临走前特意带了两张,怕凉了就塞进衣服里……。
五姑父说,等十二月末检完车,就带着五姑去自驾游,往南方走,不走高速,专走普通公路,经过哪个县城或小镇,就在哪吃住——方便的地方就住帐篷、自己做饭,不方便就住旅馆、下饭店,打算待到明年春暖花开再回来。
大家都默默听着,想必没人不羡慕这样的生活。他们的计划,或许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难以实现的“诗和远方”。
我对着久久没说话的父亲说:“等我买了车,也带你和我妈出去旅旅游。”父亲看了看我,还是没说话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聊天的工夫,人陆陆续续到齐了。大姑家的两个哥哥到了之后,大家便起身往殡仪馆里走。
见大姑父最后一面时,由于请来那个年轻的“先生”在那里呜呜渣渣的,我们没靠得太近,五姑父便拿出手机,打开相册——里面是他前不久拍的视频,视频里的大姑父早已没了往日模样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……。
前段时间大姑父病重时,身边人问他想见谁,他只说想见五姑两口子,因为他们之前去养老院看过他好几次,每次都请他出去吃好吃的,还给他留钱;最后一次见面时,五姑父还帮他洗了下身。
五姑父本就善良,又带着些正义感,说起大姑父在养老院的生活,语气里难免带着怒气……。
女儿们真的“失职”吗?也难说。人这一生,总绕不开两难的选择:儿女们为了生计奔波,不得不远走他乡、四处飘零,无法常伴父母左右悉心照料。这份“缺席”,终究成了彼此心中难以弥补的遗憾。恰如那句“家乡养不活肉身,他乡容不下灵魂”,道尽了多少漂泊者的无奈。
细想想,我们不都是世间的飘零者吗,不同的是,我们知道自己寄居者的身份,不是毫无目的的流浪,乃是持定着回家的盼望,度余下的时光——虽然外体渐渐衰残,但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……。
墓地离殡仪馆有二十多公里,我们往墓地去的途中,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,本就不暖和的天气,更添了几分寒冷。
墓地选在一个长满榆树的高岗上,坡度很大,拉土的车上不去,只能把埋坟用的黑土卸在坡下,再用人往上抬。
大家顶着雨,把土抬上高岗,忙到十一点多才算完事。有人感慨:“这就是人的归处,是永远的家了。”
然而,死亡并非生命的结束,坟墓也不是人永远的家——因为咏恒的灵魂,绝不会居住在有形的棺椁之中。正书上所说:“尘土仍归于地,灵仍归于赐灵的上帝。”
人不该关心死后身体埋在哪里,而是该关心靈魂会去往哪里,如书上所说:“按照定命,人人都有一死,死后且有审判!”
但不必为“死亡”叹息,也不用为“审判”焦虑,因至高者早已赐下应许——上帝爱世人,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,叫一切信他的,不至灭亡,反得咏生。
【作者简介】 尘灰弟兄:雅博网作者,1979年出生在东北,1996年蒙恩得救,2002年蒙召服侍主,在黑龙江大庆的农村教会做半职传道人。于2019年3月份,在公众号平台《恩惠de福音》开始文字服侍。愿在余下的年日继续被主使用,在实体教会服侍的同时,也在网络、借着文字使更多人认识主,得着圣道的喂养。
[ 赞一下: ]